《陳小姐的森林》是一部在法国制作的潮语动画电影，它讲述了从十九世纪至今，一个汕头家庭绵延六代人的故事。它抛出了一个问题：“在社会剧烈变迁的背景下，我们是离开还是继续留在自己的家乡？”这部时长40分钟的动画电影已于2023年6月10日在ARTE（德法公共电视台）首映，这是潮语电影首次登陆欧洲。也在全球多个电影节的银幕上亮相，在各国的潮州社群中收获了不少好评和讨论。
本片的导演杜来顺（Denis Do），是一位法国巴黎出生并成长的潮州青年。他的父母均为在柬埔寨出生的潮州人，上个世纪70年代以“政治难民”的身份移居法国。受此背景影响，杜来顺在2018年执导动画电影《战火扶南》（Funan），讲述了在红色高棉运动初期，一位年轻的柬埔寨母亲在动荡中寻找失散的孩子的故事。潮舗特别连线杜来顺先生，聊聊他对潮州人身份认同的经过，并运用于电影创作的过程。
法籍潮州青年导演杜来顺
潮舗：法国与中国和东南亚相隔大半个地球。请您介绍一下目前潮州社群在法国的情况？年轻一代的潮州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有多强呢？
杜来顺：据我所知，居住在法国的潮州人估计有超过一万人。没有人知道确切的人数，因为法国法律禁止我们做关于种族的调查。而且，很多早期的潮州移民根据他们出发地，把自己登记成柬埔寨人或越南人。我们也有从老挝和泰国过来的潮州人。
在 “法国潮州会馆”和青年团体“法国青年潮州人协会”的会员中，绝大多数的潮州人来自柬埔寨。有些潮州家庭的祖籍地是揭阳、也有些是潮阳或汕头等地区。祖籍地的不同并没有分化我们，我们一律称呼和强调自己是“潮州人”。话虽如此，我们也意识到，与在生活在中国的潮州人不一样的是，我们也继承了柬埔寨和其他国家的文化。
在法国出生的新一代潮州人，我们称自己为法国人，但对“潮州人”的身份仍有强烈的认同感。潮州人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定居巴黎。大约在20年前，越来越多来自中国大陆的中国人，特别是温州人移居巴黎。这些年来，他们在原本潮州餐馆和商店聚集的区拓张开店。这些区慢慢失去了我们的特色与滋味。这让我们开始意识到，潮州人的身份、语言、文化和传承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消失、改变。
我们渴望能积极地保存我们的身份，尽力将其传给下一代，赋予它生机和活力，同时让法国人更深入地了解潮州人这个群体。这里的年轻潮州人多为第二代或第三代，我们迫切感受到到寻找我们的根和身份认同的重要性。我认为称自己是华人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有属于自己的特色，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我们的语言。我们希望能推广潮州话，宣传潮州话，并在社群中练习潮州话。
潮舗：在您成长的过程中，是否视自己为潮州人？
杜来顺：我在巴黎的地19区出生并长大。我家附近有几个潮州家庭。在学校，我用潮州话和法语跟我的潮州朋友聊天。从小，我就认定自己是潮州人。
我的父母有时候会用柬埔寨语交流，我发现柬埔寨语跟潮州话很不一样，意识到这两个语言不是来自同一个根。有一天，我问我的妈妈：“什么是潮州人？”她回答说，潮州人就从“Kok Lai”（潮语：国内）移民去柬埔寨的。我就在地图上找“Kok Lai”这个地方，但是找不到。7岁的某一天，我的妈妈带我去学普通话（华语），她跟我解释这是“国内”的语言。我恍然大悟，原来“国内”是“在国家内”的意思，潮州人来自中国。
潮舗：《陳小姐的森林》的创作灵感从何而来？为什么会选择关注“离开还是留下”这个问题？
杜来顺：在不同时期，我们的许多家庭成员面临过这个抉择——是离开还是留下？出于不同的原因，我的亚公（父亲这边）和我母亲的家庭分别于上个世纪20年代和40年代来到柬埔寨。“过番”是许多居住在中国以外的潮州人息息相关的话题。
几年前，我在Facebook上发现了《彼岸家书——潮州侨批的故事》这部纪录片。我非常高兴能看到这样的作品，众所周知，带有潮语对话、讲述潮州人的影片，是非常罕见的。这部纪录片的音乐、节奏和内容启发了我去制作一部电影，讲述一个家庭的许多代人都面临“离开还是留下？”这个选择的故事。
潮舗：《陳小姐的森林》在汕头公映，收获了观众们极大的好评。您认为这是一个让中国国内和国外的潮州人一起探讨探讨我们身份认同的开始吗？
杜来顺：在汕头的公映是这部电影在亚洲的首映。原先计划先从韩国开始，但是我们接到了汕头电影节主办方的邀请，他们希望能在电影节上播放 这部电影。我当然不能拒绝他们，我唯一的要求是请他们收集观众的观后感受。
我用了大概半天的时间阅读观众的反馈，他们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我。我感觉这部电影提醒我们整个潮州社群，无论是选择留下还是离开家乡，在历史上的某一刻，我们所有人曾像一家人一样，分享共同的经历。
潮舗：在电影制作的过程中，您的团队面临过最大的挑战有哪些？对于其他有志于制作关于潮州人及历史电影的制作人，您有哪些建议？
杜来顺：电影的配音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是用法语写的脚本，再请来自中国汕头的翻译员翻译成潮州话。我们发现他们的口音和表达，跟我们在法国讲的潮州话并不一样。现在汕头人讲的潮语词汇已经被普通话（华语）影响，我们在法国讲的潮州话也被柬埔寨语影响。因此，我们团队中的许多人并不明白翻译的内容。我们不得不重新翻译校对。
此外，我们聘请的配音员很多都不是专业配音员，他们的潮语也并不是很流利。我们需要简化语言，再将脚本转回法语，加上注音，配音员在正式录音前需要不断地练习和排练。
如果您希望在未来制作一部关于潮州的动画或生活电影，需要慎重考虑语言这方面的挑战，留出足够的时间和资金去解决这个问题。我想与潮州当地的制作公司合作也许会有所帮助。
作为一部潮州方言电影，想要在中国大陆、西方国家推广可能不容易。我最开始的计划是用普通话（华语）配音，但是一位法国电影机构的朋友问我，既然是作为推广潮州人身份认同的电影，为什么不用潮州话配音？寻找配音演员对我来说很棘手，那时我也没有去过汕头。最终，我还是决定用潮语配音，因为这样更原汁原味。法国潮州会馆也给我提供了大力的支持，会馆的成员帮我挑选和聘请潮语配音员。
虽然电影的配音还有待提高。我的目标是用这部电影搭建一座交流世界各地潮州社群的桥梁，连接海外和国内的潮州人。在这方面，我觉得这部电影已经达到了这个目标。
潮舗：您认为这部影片的完成给在法国的潮州社群带来哪些变化？
杜来顺：通过脚本、对话、选配音员还有录音、彩排等工作，我意识到法国年轻一代的潮州人越来越难开口讲潮州话。对我们的下一代来说，无疑会更加困难，可能在未来的一两代，我们的语言将彻底消失。
这也是为什么在完成这部电影后，我们在2023年的3月份成立了法国潮州人青年协会，目的是传承和推广潮州话。我们期望能与其他国家有相同信念的社团合作，共享资源，一起传承我们的身份遗产。
潮舗：没看过《陳小姐的森林》的读者要怎样才能看到这部电影？
杜来顺：12月2日，《陳小姐的森林》在汕头的上盐电影文化节进行了第二次公映，这个电影节是为了纪念祖籍潮阳的著名导演、编剧郑正秋先生。此外，我们正在计划在2024年初，安排影片在新加坡等多个亚洲国家的文化节中公映。预计到明年年底，电影将与更多的观众见面。
观看《陳小姐的森林》预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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